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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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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行還算順利,落地之後團隊向山區出發,敬原在車上補了一覺,在顛蕩中醒過來。冬日晝短夜長,他朝窗外望去,見深林窈窈,山腰燈火搖晃,天幕像蒙了一層保鮮膜,是透著亮的墨藍色。路旁時見耕田,切割成一塊塊方形,可能是天光未徹,看著總感覺土壤沁著涼氣。

這種公益行一直在做,去過漠河以北,沙塵地,等等,不過每到一處都是截然不同的體驗。進山的路只修了一半,後邊的很不好過,下車時敬原感覺骨頭都搖散了,空氣倒是清人脾胃,他們走了一段路,來到當地唯一一所小學附近。

天亮得無知無覺,仿佛就是前一秒鐘的事情,巴蜀多陰濕,陽光只從雲層背後逃出幾寸。敬原拍了幾張照片,卻想著衛澄還在呼呼大睡,按捺住沒發。

校長領了個孩子在門口接一行人,敬原打過招呼,見小朋友往後躲了躲,蹲下來和他視線持平,笑道:“你好呀?”

然而那小孩拽著校長衣擺,帶著明顯敵意地剜了他一眼,又露出怯來,扭頭飛快地跑走了。

校長忙解釋說:“不好意思啊,他有點怕生……”

敬原一笑,“沒關系的。”

對方松了口氣。

說實話,對於接待明星這件事校長是很沒信心的,生活在這兒的人有的一輩子連山都沒出過幾次,更別論見這種完全是另一個世界的大人物了。然而這個男生不僅比他想象的年輕,也穩重太多,一雙鞋踩得滿是泥濘連眉頭都不見皺一下的,把大衣隨意裹了裹,跟在他身後仔細地聽著每一句話。

錄制流程和別的大同小異,情況說明、環境實拍,就像剝一個洋蔥,一層一層,事無巨細。公益的目的不是要用那些芯子去嗆人口鼻,敬原覺得那太偽善了,也太輕易會被再次遺忘,修繕道路,翻新校舍等等,落到實處,才算不虛此行。

難能可貴的是真心。

敬原工作起來無比投入,他還代替老師,給畢業班的學生上了一堂音樂課。這對他而言堪稱手到擒來,條件限制也可以輕松突破,擷下的葉子放在嘴邊就能譜出小曲,蜀地又多竹,削一截下來便是天然的笛子。

他在那撥學生中很受歡迎,敬原從一張張笑臉中找過去,又看到那個瘦小的男孩兒,張嘴和著歌聲時眼睛是亮的,看到他又迅速冷下去。

敬原心中詫異,忍不住多留意了些。等到午餐時間,他們和校長在窄小的食堂,陪著全校師生吃飯,敬原拿勺子時正好撞上對方試探的目光。

男生騰地站起來往外走,敬原拿著食盒追了上去,攝像師作勢要跟,被他打著手勢攔了下來。

男孩避無可避,撒氣般地坐在偏門的臺階上,敬原笑了笑,在他旁邊隔開一點點,也直接一屁股坐了下來。

敬原輕聲問道:“方便的話,能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嗎?”

男孩咬住下唇,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又大,嵌在那張臉上,顯得更清瘦。

敬原便投其所好,主動提及說:“你很喜歡唱歌,對麽?”見男孩猛地擡頭看他,敬原笑著,“我想我沒有猜錯?你一開嗓眼睛裏都是光,那個樣子亮閃閃的,非常好看。”

男孩臉上紅了,然而像被中傷了一般,生硬地說:“是又怎麽樣?”他看著敬原的外套,鞋子,他腕上細巧的手鏈,說,“我知道你。你是……歌星——所以你才能到這裏來,呆個一兩天就走——我們,我們就像籠子裏給人看著玩的大猩猩一樣!你這種隨隨便便的好意有什麽用??!”

他似乎還想再說,喉頭一哽,又什麽也講不出來了。男孩的情緒很激動,肩膀一聳一聳,但是沒哭,敬原想去搭他的肩,轉念一想手還是停住了,從善如流道:

“如果我做的事有什麽地方冒犯到你,我道歉——對不起。”

男孩沒想到他會這麽快向自己賠禮——明明連哪裏做錯了都不知道,明明其實沒有任何不妥——這個人和他曾經在電視裏看到過的很不一樣,簡直跟……跟沒有脾氣似的。

“你們都是這樣,”男孩的委屈像被摁了開關,一鼓作氣地湧上心頭:

“一個個地來了又走……姜老師是,譚老師是,還有大前年,大大前年,我連他們姓什麽都忘了——喜歡唱又有什麽用,唱得好聽又有什麽用?我還是出不去,他們也毫不回頭地走了,從來沒有誰會想過拽我一把……我也想上舞臺!想讓更多人聽見我的聲音啊!!!”

敬原蓋上飯菜,等他發洩完,心緒難平地喘著氣,忽而道:“你現在還想麽?”

男生一怔,掀起眼皮,望著他。敬原的目光一如地平靜。

他的嘴唇動了動,“——想。”

“那就對了,”敬原笑笑,“或許正因為你一直沒放棄,我們今天才得以坐在這兒,有了這麽一場對話。”

男孩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敬原覺得腿屈起來有點酸,便直直地伸著,三層臺階坡度不大,他這麽一展,腳尖便點在操場的水泥地上。

放眼望去,漂得褪色的紅旗微微招揚,學校的操場確實只有巴掌大,偶爾這邊低年級學生玩著老鷹捉小雞的時候,大點的孩子就擠在邊上跳繩,轉呼啦圈一類的,能進行的體育活動實在有限。教學樓矮矮一棟,采光不算好,刷著剝落的泥土色,在三樓的高度,用油漆寫著飼料廠電話,似乎每次抹去,都會很快誕生新的塗鴉。

敬原指了指那塊牛皮癬,“這種東西,你看得下去麽?”

男孩斜斜一瞥,厭惡地搖搖頭。

“很快就不會再有了,”敬原告訴他,“進出大山的路會全部建完,在現在的校址上,也會蓋一座嶄新的小學。雖然你很快就要畢業,但有了這條出去的路,以後上學也會方便得多。”

男孩烏黑的眼睛終於重新閃爍起來,“真的嗎?我媽媽說,出山又危險,離中學又遠,我成績是夠的,但她只許我在家裏幫忙,如、如果可以修成——”

敬原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相信我,以後會越來越好的。去讀書吧。”

小男孩高興得要語無倫次了。但敬原想了想,卻認真地對他道:

“我很遺憾,你的老師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必須離開你,就像我的行程也不過短短的兩天而已。在你心裏,一定也想過……想過為什麽有些人什麽都有,而你哪怕要抓住一點點,都要竭盡全力。”他嘆了口氣,其實跟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說這些是有幾分不近人情,可面對這樣一個早熟的男孩,如果不說,又違背了他做這些事的初衷,“可我不得不告訴你,這世上的人本就各有各的悲喜,從這個角度來講,誰都沒有義務對他人無償地付出。如果哪一天你收獲了一份意外之喜的好意,那也一定是你值得,否則必不會長久。

“人的喜怒哀樂都不相通。但如果你願意承認,我說下這番話是真心,那麽,你也就或多或少能感受到我的不易。這種共情源自於我們各自的快樂和痛苦,”敬原道,“能夠相安無事地坐到一塊兒,就屬於靈魂層面的共鳴了。”

男孩花了一段時間來消化這段話。

遙見蒼山郁郁,正午日頭大起來,晃著薄厚不均的林間浮霧,倒也當得上明燭天南四個字。敬原心中已然篤定,伸了個懶腰,見小孩兒瞳孔中的情感再沒那麽濃重,呈現一種琥珀般清澈的質地,亮晶晶的,即便有些營養不良地瘦,笑起來還是格外有生氣。

男孩清了清嗓子,赧然說:“那個……我叫衛秧,秧苗的秧。”

“啊?”這回倒是敬原難得錯了神,心道這也著實是巧了。

衛秧以為他沒聽清,拉過敬原的手把自己名字一筆一劃寫下來,道:“記住了啊,大哥哥。我會努力的——為我自己努力。真有那麽一天,我能夠再出去,你還教我唱歌可以嗎?”

“好。”

“……謝謝你,哥哥,”他又說,極其不好意思地,“你很會說話啊。這些情理,我從來沒聽說過。”

敬原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接下了,笑道:“我哪有這麽通透——都是另一個人曾經告訴我的。他當時說話的語氣——真讓我覺得飛雪地裏冰都能給融了……”

那是他們去了福利院的一檔節目,面對天生的聾啞人,在音樂上才華橫溢的歌手比任何身份的看客更能體會那種空空蕩蕩的痛苦。

敬原含著金湯匙長大,來了“極光”,方才開始真正的生活。為了掙曝光度五個人去野雞活動站過臺,大紅大紫後也窺見過光怪陸離的亂象。

他自然便也是痛苦的,正如識得了月亮的背面,為他人正經歷著而他無能為力的苦難深受其累,可連痛楚,在為名利奔波的人看來都是惺惺作態。

他會一直記得那天衛澄來到自己身邊說出的這些話。衛澄說他很好,值得這一切,而敬原的好,未來也會付出給同樣值得的人。

他是那麽真誠,熾烈,卻又無私,純凈,他口中的“那個人”,聽上去竟然和衛澄毫無關聯似的。

後來,敬原開始做公益,他把光帶給別人,當然只是傳遞,他不會傻到燃燒自己,將心血耗費給不值當的人事。

而他也想告訴衛澄,衛澄本身就是光。堅強。善良。讓敬原尊重並敬佩他跌打滾爬之後的身披星辰,卻也無數次想穿越時空,去擁抱當年在鏡頭夠不著的角落勤奮練習的,在街頭抱著吉他自彈自唱的,甚至更久遠以前,那個痛失雙親後,連私家車都畏懼去坐的小小少年。

敬原揚了揚嘴角。

只是他這一腔情思頗有幾分少兒不宜,見衛秧懵懵懂懂的,心道小澄哥哥我可給你揀了個便宜弟弟,輕輕推了推發呆的小孩,說:“趕緊吃吧,菜全涼了。”

羊腸山路彎彎繞。

敬原覺得他離開衛澄快一個世紀那麽久了。

第一天的拍攝要在吃完晚飯後才算正式收尾。

晚上這一頓在衛秧家吃的,路崎嶇陡峭,過崖時敬原都覺得心驚肉跳了,衛秧在前頭唱歌,他的歌聲確實清亮,氣息很足,調子起來,那種力量仿佛可以破開山壁千仞。

走到半途敬原回首,見巒上燈影沈浮,星星點點,狀似螢火。雖然微弱,足夠照夜。

他們晚上吃的是柴火飯,敬原在動手做事方面不跟生人擺架子,自告奮勇去燒火,嗆了個黑臉,被小尾巴衛秧無情地恥笑一通,敷了一臉冷水才沖幹凈,搓著手到山坡上去。

山裏條件艱苦,他一顛進來手機信號就基本告廢,將將來得及報個平安,敬原呼著熱氣,手機舉得老高,走來過去,終於接受到了一點微弱的反饋。

[衛澄:想你的事想得頭都禿了

衛澄:你還真給買過防脫洗發水?有用嗎,我也去訂一箱?]

敬原:?[目瞪狗呆.jpg]

我才走半天,你至於想我想得都開始掉頭發了麽!不要啊哥,你可是個愛豆?!

他又不甘心地把手機晃了晃,跟裏面進了水得甩幹凈似的,也猜到是網差得信息沒能接受全,不過由於腦補的“小澄哥哥對鏡梳妝邊梳邊脫發,擇著毛衣上落下的發絲,淒涼得宛如燭光裏的媽媽”的畫面過於鮮活,打字問道:

敬原:你的頭發怎麽了?

同一時間,滬市。

氣鼓鼓地自己刷掉全部碗的衛澄正在給橘日天洗澡——盡管日天已經是一只成了精的噬元獸,水的威力對它仍然不容小覷——聽見手機的震動音,他見是敬原的消息,連手上的泡沫都顧不上沖就準備給人回覆。

界面上顯示如下:

[衛澄:那個,小原,你看微博了嗎?

衛澄:見笑啊……話說為了這個方姐還半真半假地跟我抱怨最近為了搞公關鴨梨山大,說她,呃那什麽

衛澄:想你的事想得頭都禿了

衛澄:你還真給買過防脫洗發水?有用嗎,我也去訂一箱?

敬原:你的頭發怎麽了?]

答、答非所問啊這是!

他這主旨可不是旁敲側擊叫敬原去聽那首歌麽?怎麽回得這麽驢唇不對馬嘴……難道是嫌難聽?不對不對,他敢!所以莫非是——害、臊?

行吧,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敵不動我不動。

[衛澄:啊?我沒怎麽,我說的方姐。真辛苦呢,我不是覺得元旦送的護膚品有點太微薄了嘛,想過年之前再送別的,洗發水也是我開玩笑而已,具體等你回來合計?

敬原:嗯。我網差沒看見前面的

衛澄:我想也是= =

衛澄:怎麽樣?那邊還習慣嗎?吃晚飯沒?]

看到對方關切的話語,敬原把手機貼在心口,笑了一下。

[敬原:吃了,當地一戶人家的盛情款待

敬原:這家人也養了一只橘貓,比小橘苗條多了,而且真的會抓老鼠,人送外號“警長”

敬原:他們這邊飯菜做法重油重鹽,但是很地道,食材是自家提供,說那個雞都是放在山裏滿地跑,要吃的時候再抓

敬原:肉質也好,嫩而不膩,可惜不能給你帶回去嘗嘗]

他打字速度很快,只是網渣得根本就是塊爛豆腐,只好一邊走動著暖和身體,一邊等著對話框左邊那個加載條大風車似的不停轉啊轉,好歹是發出去了。

然而呈現在衛澄眼前的效果十分驚悚:

[敬原:吃了,當地一戶人家的盛情款待

敬原:這家人也養了一只橘貓,比小橘苗條多了,而且真的會抓老鼠,人送外號“警長”

敬原:肉質也好,嫩而不膩,可惜不能給你帶回去嘗嘗]

住手啊你對人家的貓做了什麽???!!!

想想都不可能而且貓肉不是酸的嗎,等等他當著自家十一斤重的主子面發散到了這一步簡直令人發指其心可誅,衛澄一邊膽戰心驚地把手上沐浴乳之類的沖掉,一邊懷疑究竟是漏了一句關鍵的什麽才能把話題引得如此吊詭。

而半死不活泡在浴缸裏吐魂的橘日天湊過來看,鬼叫,“敬原,你在殺貓!”

“別鬧!”衛澄頭發都給甩上了水,惱火說,把手機放了,先給橘日天擦身體,開著吹風機嗚嚕嚕地烘幹它柔軟的皮毛。

[敬原:那個小孩挺有天分的,他也姓衛,準備上初中

敬原:生孩子走的,當然關鍵還是大山裏,留不住人,呆滿一年轉崗也是國家政策]

?????等等等等,再聊下去要上法制新聞了!誰家孩子這般早熟啊!!

橘日天歪著腦袋,出謀劃策:“我覺得你們還是撥電話吧。”

衛澄生怕敬原又給他講什麽奇人怪事,點了點頭翻開通訊錄。

事實證明打電話效果還是好過聊微信,除了耳邊一直有沙沙的雜音之外沒別的缺點,敬原接得很快,“餵”了一聲,衛澄後發制人,說:

“哪個小孩還能生孩子?”拜托我們這不是ABO也不是生子文!

敬原“……”,無可奈何道:“天吶……這網是黑洞嗎!”

他三言兩語就解釋清楚了,衛秧的天賦和興趣,以前啟發過他的老師如何離的職。

我去,衛澄在那頭笑了起來,說:“所以剛剛是吃了什麽?網不黑洞,我的腦洞才是,還以為你吃貓肉呢。”

“晚飯麽,是雞啊?對了小澄哥哥你看過大白鵝麽——”

兩人你來我往地聊了幾句,從被鵝攆出十裏地的攝像哥們到工作室公關部部長臨危受命加了個班,敬原正要細問原因,衛澄在那邊吸了一口氣,淺淺吐出來,他的聲音是那麽近在咫尺,烘得敬原耳朵發癢。

“後天早上飛機,對麽?”

“是,”敬原能感受到浮動的那種一觸即發的微妙情緒,應道,“我會馬不停蹄往回趕的。”

衛澄有點嚴肅地,“沒事,安全至上。”

“——好。”

衛澄其實還是很想提視頻的事兒,屢次意圖開口,到嘴邊又赧得不行,把手機都握得發燙了,“那……那你有沒——算了,”他長長地出氣,柔和地說,“小原,早點休息。”

敬原沒頭沒腦地應了,“嗯。”感覺自己成了十七歲時手足無措的楞頭青。

他掛完電話,擡頭卻見光河璀璨,天心月圓,盡管風聲呼嘯,心口卻是灼燙的。群山連墨,寒鴉棲枝,但既然有人家煙火,彼此融合倒像一個蛋糕上和諧的諸般要素,嗅或嘗,甜得都令人滿腔如蜜。

他調出攝像頭拍了一張,雖不甚滿意,可歡喜已經勝過了任何理智。

敬原:[圖片]

敬原:月亮真好看啊

衛澄:[圖片]

衛澄:我這邊也是

衛澄:小原……記得去看微博。

衛澄:不說啦我陪日天玩去了!

敬原心跳越來越快。他好像要交白卷的考生,卻又好似知道自己肯定能得一個滿分,邊左走兩步右移兩步,上躥下跳地蹭網,終於跋山涉水一樣越過了紅成一片的轉評讚,找到了衛澄。

好卡好卡好卡——就在敬原抓耳撓腮的時候,視頻刷了出來,衛澄的聲音傳著,飄蕩在風中。一秒、兩秒、三秒……敬原“啊——啊——啊————”地叫嚷起來,激動萬分,腳下一滑,直接沿著五六米高的坡脊溜了下來,摔得屁股火辣辣疼,登時方圓二十米內的狗齊齊叫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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